在廟裡逮到她的時候,全村都跑出來看了。
擠得溢進神廳裡來的村民,呼啦呼啦交頭接耳,對她指上指下。早起的口臭都聚成白霧呵到對方的耳裡,對方轉頭應答又是一陣臭氣回去。每一張臉都因晨起而皮脂油亮、福態雍容,眼珠子裡紅通通的血根滿佈。
和村民們擠在一起的還有門板上描畫的四大金剛,身披戰甲色彩斑斕,寶劍琵琶繖蓋索蛇法器在手,舉手抬腳動作躍然如生,各自撐持一扇門面,神情嚴肅猙獰,雙眼圓睜彷彿看得也極有興趣!
人叢偶爾爆出幾聲訓斥,卡細聲咧!
他靜靜穩穩佇立神桌前,兩手捧著一對臉大的黑檀木筊杯,弦月形筊杯邊緣原本滾有一圈金邊,因無數次的撞擊地面已經缺成斷續虛線;兩隻筊杯的陽面上各自陰刻一對騰雲金龍,圓目利齒金鱗銀爪,態勢肅然有神。
神龕上,出自名匠工藝的紫檀觀音寶相莊嚴,兩眼微開黑白分明俯瞰芸芸眾生,一手持淨瓶傾向廳前眾人,一手拇指與中指輕觸,其餘三指微翹,笑捻蓮花。一線白水從淨瓶瓶口洩至大士聖潔裙襬,浪捲尺餘,在蓮花座上翻成海海波濤、滾滾紅塵。
觀音大士座前正中,一張紅檀神案漆得紅豔帶光,四隻桌腳雕龍畫鳳滾金帶銀,神案正對門口雕花立面上懸一塊大理石碑,上面刻得密密麻麻都是捐款建廟者的姓 名,金漆陰刻氣勢恢弘,標榜其功勳。神案上擺一方折疊整齊的三色毛巾,毛巾上躺著一把與莊嚴的神廳極不相稱的殺豬刀,刀約半尺長,刀柄木身晦暗斑駁,烏色 刀面厚身薄刃,弧形鋒口處白得像魚肚,還閃著銀光。
神桌虎側,置放香桶的前面地上擺一個小火爐,爐子上放一盆水,微波的水面氤氳冒著熱氣。
「這要教訓啦!」
「對啦對啦,來偷好幾遍了,真夭壽!」
「連神明的敬品也敢偷去食,一定要一次就讓伊叫不敢!」
「剁指頭啦!」
「對啦,剁剁掉!」
「哎唷,這樣敢好?」
「要啦,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時機也不是在多好,伊還這樣三天兩天來偷,是要叫菩薩吃啥?這沒給教訓一下伊不會驚啦!」
「對啊,阮頭家講伊不只偷拿敬品而已,連敬酒都被伊偷去飲飲掉呢,真正僥倖失德!」
「噓,惦惦!要搏了要搏了。」
眾人遂噤聲,墊腳翹首推推攘攘注視著他擎起筊杯的背影。
他背對群眾;面向神祇,左右兩支火紅龍燭映出他臉上顏色,像鐵湯裡煮一塊豬肝,亮暗飄忽的眉宇裡自有他身為廟祝的剛毅自重。
他高高舉起筊杯,嘴裡喃喃默唸,兩手在半空中畫出幾道弧線,隨即放開雙手,讓筊杯落出。
匡啷一聲,雙筊落地,兩弦彎月彈了幾彈在他腳前躺成同一個姿勢,前後搖擺不止,像小孩子摔了跤 ,害羞又生氣賴在地上哭鬧不肯起來。
啊,笑杯。群聲不無失落,紛紛抬頭望向嘴角微揚的觀世音菩薩。
一日將醒,陽光漸起從神廳門口滑入幾道淡光,清晨溫柔的日頭撫過每個人的背脊,暖軟得像溫水,村民們的身影隨舒暖晨光淌入廳內磨石地面,漫出一大灘模糊溼暈,朦朧不成其形。
同方向四大金剛門板落到地面也只一裁裁隱約方影,頭肩手腳法器皆不見。
朦朧暗影爬滿身,她尚感覺不到晨光送來的溫暖,身體仍不由自主的震顫,扣住她兩手的男人感覺她的孱弱,手裡的力量不再像初抓到她時那般義憤填膺。
「多搏幾次啦,那麼早,菩薩還沒精醒咧。」
又是匡啷一聲,對筊像兩條出水鯉魚,從地面彈起,凌空抖舞一陣後雙雙彎背貼地,躺得搖搖晃晃彷彿笑得不可自抑,沒多久便陷入沉睡靜止。仍是笑筊。
再來匡啷一聲,一樣。
再一次,還是笑筊。
再來,笑筊。
再擲,依然笑筊。
擲到第六個笑筊,村民們的騷動逐漸歇止,一瞬沈默之後隨即轟然開朗,熱烈的討論起來。
「菩薩可能是要咱自己處理啦!」
「不用再問伊啦!」
「沒啦,我看,菩薩可能是沒要跟伊計較啦!」
「沒可能啦,你的飯菜碗筷無緣無故被人家捧捧去,你怎有可能不要計較?」
「嘛對。」
「照這樣說來,桌仔,再給伊搏看看,搏到有杯啦。」
他回頭望一眼提議者,微一點頭,轉過身嘴裡再度唸唸有詞。
匡啷,笑筊。
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匡啷……
擲筊聲在偌大的神廳裡一陣一陣響起、迴盪、消逝再響起,伴隨著圍觀村民此起彼落的嘆息吆喝搥胸頓足彷如苦惱不能解脫,廳內一時熱鬧。
唯一沈默的是抿嘴文笑;垂眼注視眾生的觀世音菩薩。
「欸,不要再搏了啦,搏了十幾個笑杯了還不知影意思?伊一個查某人,還要拖兩個囡仔,菩薩大慈大悲不會去跟艱苦人計較那些啦!」他的妻從人縫裡鑽出來說。
「艱苦人?嫂仔,妳不知影,伊還拿菩薩那些東西去飼野狗呢,哪有人像伊這款?」村民團裡扯出粗嘎嗓音,激動處還破成沙啞音。
「那些狗仔伊沒飼,咱是加煩惱的而已。再講,伊飼的那些狗仔,有一隻不就是恁後生不要飼的?做人要有分寸啦!人家菩薩都惦惦沒講話,都是恁這些人在大聲細聲!」
「妳是在講啥瘋話!?給神明食的怎麼可以給畜生食!」
「還不都是咱人……」
「惦惦啦!」他突然爆出一聲吼,妻和那人都噤了口,對話碎回成村民間的窸窸窣窣。妻瞪了他一眼,怔怔的站在原地胸臆不住起伏,背後兩三個婦女踅上前來挽著她手,臉上帶著祥和靠她耳邊講話。
十九個,他在心裡默記,十九個笑筊。
從他擔任理事長兼廟祝十幾年來不曾遇過這等奇事,日頭未盛,卻已照得他額頭泛光,今年入冬以來好像還沒這麼熱過。
「雖然攏搏沒杯,但是天理公道咱也是要顧,偷拿東西就是不對!今天當著村內鄉親長輩的面,咱來決議,看欲怎麼處理這個查某人偷拿菩薩敬品的事情。」擲不 出聖筊,他轉過身面對黑壓壓近百村民朗朗詢問,菩薩望他,他望村民們。目光晨光都從那些頭殼中間劈射過來,光線中浮塵漫佈,千軍萬馬難以計數。
「照舊例來走啦!」
「對啦,按照舊例剁指頭啦!」
「對啦,指頭給伊剁剁掉,就不會再偷了啦!」
「對啦,殺雞教猴是必須要的啦!」
他徵得眾意,略一斟酌,隨即轉頭向兩個壯漢示意。壯漢把她拖至神案前,架出她右手腕強按在桌面折疊好的毛巾上,毛巾扭滑了一下,兩壯漢施力鎮住。她五指縮進掌心緊握成拳,像五隻沒斷奶的狗仔直往母狗肚腹擠去,嘴裡哀號不似人聲。
「剁兩指。妳手不張開等一下整隻手骨會攏剁斷去哦!」他沈聲警告。
她哀哀伸出兩指,臉色鬼白,兩眼直直盯著桌上的殺豬刀,瞳仁裡顫抖著寒光。
他挽袖伸手抓起殺豬刀,厚實的刀身出乎意料的沈,他在刀柄上挪移手指,確實掌握。幾十年的執法戒刀,在他阿公那代也剁過人指,依然是菩薩的旨意,據說刀 起刀落斷骨如泥,刀都封刃入套了,那斷指上的血肉骨還清晰分明,像冰封似的。傳了三代近百年,歷代廟祝皆誠惶誠恐每年精磨除鏽一回,保持刀刃鋒利威儀。如 今傳說舉在他眼前,精亮刀鋒仍像剛開刃一般簇新,鋒刃上彎月般的白光輕易便把他直挺身影扭成一條軟葉。刀柄和刀身的扣接處因為年代久遠而稍有點鬆動,他緊 握的手輕晃,感覺到一絲絲傳說與真實間的喀啦喀啦。
他轉身面向她,殺豬刀往她手掌比擬兩下隨即高高舉過頭,眼露精光收氣凝神,肩胛骨一催力,手臂飛快由上往下落,持刀的手腕柔勁一甩,重力加速往毛巾上的手掌砍去。
看著殺豬刀冷然畫出弧線,圍觀眾人像吃熱麵倒抽一口涼氣,鼓在胸臆不敢再出,一顆顆眼珠凸出一半死盯著執刀的手揮動。
兩名壯漢,壯歸壯不過就是村民,看著神器殺豬刀往自己眼下砍來,心上就先怯了三分,腦裡再一閃待會即將發生的血濺畫面,壓制她手的勁道自然少了許多。
就在刀影落至她的眼前瞬間,一股本能反應使她發出前所未有的蠻勁,舉腳死力往神案肚邊那塊建廟功勳碑抵去,右手劇力一抽,桌上毛巾一滑,竟然就真讓她從 兩雙手裡掙脫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身子一軟便往旁邊地上滾跌而去。那塊大理石碑被她一腳踢歪,地上的人影略動,篩出少許陽光落在她身上,襤褸的衣服看起來更破舊。
見桌面落刀處有狀況,他勢已難收,害怕誤傷了那兩個漢子,他只得在手指上施力硬把刀面往斜抓去,然而下砍之勢卻仍然快得看不見手影。隨著快刀與神桌角面 短兵相接,乓一聲矛與盾敲起一聲響雷,鋼刀韌身,刀面與桌面接觸瞬間強力反彈,堅韌鋼片隨即和年老木柄脫離,連同一片被帶起的桌屑,不規則彈射而起,從他 臉側飛過,險險削下他的面皮。
眾人眼光原本就隨刀影而走,疾上而急下,如今再跟著飛舞刀片而起,眼睜睜看著瘋刀狂亂旋向蓮花座上觀世音菩薩。
門板上四大金剛神情緊張萬分,爆瞪的眼裡驚懼難抑,寶劍琵琶繖蓋索蛇皆不得發揮,嚇得是手舞足蹈。
村民們更是大驚如見鬼,張嘴睜眼伸手舉腳姿勢百百款。所有人的叫聲都還沒爬出嘴洞,銳利鋼刀已擊中菩薩蓮花指,片下那兩隻圈起的拇指與中指。不愧是斷骨 如泥的執法神刀,菩薩斷指切面銳利平整只露兩圈白白彷彿熟肉,號稱紫檀觀音竟是雜木相摻,輕易可破。木雕菩薩缺指毫無知覺,臉上神情如初,失去手勢的掌面 朝前平攤,乍一看彷彿在向神廳前陽光中的誰打著招呼,嘴角還含笑。
撲通一聲,鋼刀力盡墜落,恰恰彈落在爐子上的熱水盆裡,鐵盆稍傾水花則高高濺起尺餘,盆中水氣翻攪成海海波濤,滾滾紅塵。
同時,菩薩的兩隻纖纖手指也先後掉落神案上,匡啷幾下滾到他眼前,中指朝天拇指向地,一正一反像準備捏住一片什麼。
「有杯啊!有杯啊!」一個不知好歹五、六歲小孩子,躲在媽媽屁股旁邊,只露出兩顆龍眼般大;還牽著眼屎的眼珠,指著地上興奮大叫著。
狗吠雞啼,日頭盛起。天光大作如刀,從村民們的背後往他們眼前切削,刀工精準俐落,在神廳地面幾道白光裡刻出許許多多數也數不清的人手人腳人頭人影,個個舉手抬腳歪頭扭身,儀態萬千彷彿滿天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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